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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大钟正好从坡上回来，见成石木头似的站在门口，跟着忙追问起来。成石吓得张口结舌。问东说西，成大钟一下子又火了，走拢就是一巴掌，呵斥道：“真没使处！崭新一双钉鞋，好端端的就不见了，可惜你妈一针一线的做呀！老子恨不得揍死你……”
    一个巴掌打得他耳朵嗡嗡直响，身上筛糠似的发起抖来，眼泪串珠般地滚了出来。他已经知道自愧自责，怪不得他爸发火打人。他忍着疼痛，没哭出声来。韩玉珍气冲冲地将成石拉进屋去，一边抹眼泪，一边抱怨：“丢都丢了，打人就能找回来不成！天都黑了，还没吃午饭，还要挨打，饿不死打都要打死！”
    成大钟一听更加火了，骂成石是个没出息的东西，打死活该！又骂韩玉珍，当你妈的癞蛤蟆，处处护短，事事将就，惯出一屋的饭桶，再说连你也要挨几下！
    接着他又唉声叹气，骂自己是个老不中用的东西，人家小孩都穿上了胶鞋，自己连一双布鞋都买不起！
    年幼的成石，每天来回几十里，全靠他一双赤脚。一年四季，三伏数九，酷暑严寒，饥肠辘辘，起早摸黑，太多的困难和折磨使他难以吃消。有时他想到逃学，干脆在家干活。但一见了他爸妈那黄土地般的脸色和殷殷期待的目光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。简单的道理他已开始懂得，自己是爸妈唯一的儿子，也是爸妈唯一的希望。爸妈起早贪黑地劳累，妹妹过早地辍学干活，不就是为了让他上学读书吗？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：只要冻不死饿不死，他就不会让爸妈失望！
    从此，他咬紧牙关，不怕吃苦，不仅学习成绩见长，深得老师喜欢，而且还能尽量帮助家里做事。推磨磨面，攂谷碾米，放牛割草，一旦有空，他见啥做啥。到节假日，他还跟他爸一道，去二十多里远的山上拣柴担煤；有时还和妹妹一块去掐青明菜，摘洋雀花，抓黄鳝鱼鳅回家改善生活。他爸爸不在家时，也偷偷地玩做弹弓，打陀螺，捉麻雀，或捅鸟窝之类的把戏。
    盼望过年是他少年时期最大的快乐。快过大年的头几天，他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。
    除夕这天，家家油锅香，户户贴对联，人人穿新衣。回家过年的周福山和马奎邀他去院坝打毽，他却要照他爸爸的吩咐，上坡去割草。入冬以后已是草枯苗黄，无草可割，他便去房前屋后割了两背嫩竹叶。快到晌午，他受爸妈指派，带上棍子，去几里外请他爷爷婆婆来家团年。
    团年饭摆上桌后，成大钟同时把供在饭桌上方神龛上的香蜡点燃。依长少为序，全家排好，成大钟将三炷香举过头顶，嘴里念叨说：“列祖列宗在上，全凭你们保佑，后人免灾添福。今天是大年三十，全家团年，先孝敬祖宗！”说完，大家一起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。接着成大钟去门口烧了纸钱，放了鞭炮，然后开始上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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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头刚上桌坐下，成大钟马上叫他下来，生气道：
    “神龛一方是上席，该爷爷婆婆坐，一点规矩不懂，亏你还在读书！”
    坐在下方的成钰，见她哥哥挨了训，她也赶紧下来。
    他爷爷原谅道：“小娃娃懂个啥，长大了就自然明白了。”
    成大钟很在理地说：“爹，都上高小了还小？我小时候你老人家就是这样教的！”
     为赶这顿年饭，成石连早饭都没吃，一上桌就想拈肉吃，他已大半年没尝过肉腥了。成大钟瞪了他一眼，他又赶紧把手缩回去，一边埋头吃饭，一边盯着肉碗。
    “爹，娘，菜都凉了，快吃，自己后人家客个啥气！”韩玉珍一边给二老夹菜，一边说。
    成大钟先给成石他爷爷婆婆拈了一块肉，然后又给他和成钰拈了一块，并喃喃地说：“一年就只有一顿团年饭，平时没有好吃的，一家人很难在一起。爹和娘都快七十的人了，一年到头还在忙活，都怪我当后人的没出息。等成石书读出来了，有了出息，再好好孝敬你们老人家！”
    成石只顾吃饭，什么也没听见。他等了三百六十五天的团年饭，除了有一大碗猪肉，还有几样油炸，其余尽是小菜。家里有一只公鸡，原打算杀来过年，但为了给他凑学费，他爸又不舍得。几只母鸡又正在下蛋，成了家里的摇钱树，更是不能只顾眼前。
    除夕的晚上，成大钟带上手电，送两个老人回家转来后，为图吉利和高兴，他大大方方给成石发了压岁钱。成钰羡慕地望着她哥哥，成大钟忙对她说，你没指望。你一个女孩子，又没上学，有钱也没用。成大钟去拿烟杆抽烟时，成石赶紧打开来看：五个两分，全是新票！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。每隔一会儿，他伸进手去摸它一下，担心钱还在兜里没有。
    初一天，成大钟吩咐成石带上成钰去亲戚家拜年。他们走了三天亲戚，一共打发他们一块三角钱，成石高兴得走路都连蹦带跳。过了两天，他爸把他叫到跟前，连同他给的压岁钱，一起全都要了去。对他嘀咕说，马上要上学了，学费还不够，需要大帮小凑。
    上学不久的清明前夕，成大钟让成石请假，说要去给祖宗烧香挂坟；还说祭祖是男人的事，所以他必须得去，哪怕耽误两天功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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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节那天，天下着小雨，挂坟却是雷打不动，他爷爷一早就带着雨具赶到他家。这年是他爸做东，他背着香蜡、纸钱、坟票及酒肉祭品，然后一起去十多里远的公路上等他堂叔堂兄。已经十一岁的成石才第一次见到他们。他堂叔是手艺人，家境比他们好，平时从不来往，连他自己的亲爹娘都不管不顾。
    人到齐后，又走了好几里稀泥路，才到他高祖的坟前。成石因为人小，戴着斗笠，走路很慢，他爷爷一直陪他走在后面。他爸和他堂叔堂兄先到，拔去了坟堆上的杂草，插好了坟票，摆好了祭物，点燃了香蜡，成石和他爷爷走拢后，依次在祖坟前作揖磕头，烧香化纸。那情景仿佛人人都感受到了祖先的在天之灵，以及履行尽孝职责的神圣和不可更张。
    那时，幼小的成石却生出了大人般的郁闷。他发现人家坟冢比他家的又好又大，有的还是石头安砌，高大宽敞，既有穹窿宝顶、浮雕镂花，又有精湛考究碑文。他虽识字不多，不懂其中内容，但和他家的土丘墓地相比，心里的失落和悲情萌生着铭心刻骨的不平。他想，等他长大后，把坟墓修得比别人的还大还好，让祖先风风光，自家体体面面。
    有道是天道酬勤。第二年，成石终因勤学苦读，获得了品学兼优的好成绩，戴上了两杠红臂章，当上了少先队中队长。
    1958年秋，这是一个难忘的特殊季节。这年，大跃进运动以排山倒海之势、雷霆万钧之力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展开。消灭“四害”，除害保粮的吆麻雀运动，也是那个年代惊心动魄的人类首创，空前绝后的旷世之举，成石和他们全校师生也都积极而又狂热地参加了。那时，城市乡村总动员，男女老幼齐出动，全国上下、塞北江南、铺天盖地，霎时间鞭炮如雷，吼声震天，漫山遍野的麻雀被赶得惊惶失措，狂飞乱舞，无处遁逃。据回忆，晕死、撞死、捕捉的麻雀难以数计，成堆成山！
    大跃进开始不久，大办钢铁的热潮又像飓风般席卷而来。街道农村、机关学校，全民动员，一齐上阵，大办钢铁成了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！
    有一天，学校突然宣布停课，做好准备，全校师生一律上山背木炭。
    成石满怀欣喜，跃跃欲试，他猜想上山一定新鲜好玩。那时他爸和所有青壮劳力都上山炼铁去了，兴许他上山还能见到爸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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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发前，学校集合全校师生，在操场召开了动员大会。校长大讲特讲上山参加大办钢铁的重大意义和注意的纪律事项。他说：“我们的任务是为炼钢高炉运送木炭。能不能完成这一光荣任务，是对我们能不能高举大跃进、总路线、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严峻考验！广大师生一定要听从指挥，严守纪律，鼓足干劲，力争上游……”大家激动不已，并热烈鼓掌。
    随着校长一声出发口令，操场上像开闸泄洪似的，几百名师生潮水般涌向上山的路上。跑在成石前面的庆宁，担子被争先恐后往前赶的同学给撞掉了，一罐咸菜倒了一半。成石连忙上去帮他收拾。他正要去捡剩下的半罐咸菜，被后面的同学不小心一脚踢翻，咸菜一点没剩。
    由于学生太多，年龄太小，路上老出毛病，总是走走停停，到下午三点才赶到尖雨山目的地。
    入冬的天气四时如晦，山上尤其阴冷潮湿。分班级安排好驻地后，已经是暮色苍茫，山影如墨。他们围着油灯，吃完了玉米馍馍加萝卜烧汤的简单晚餐。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，一倒下就酣然入梦。成石和庆宁挤在一块，他俩的呼噜声忽高忽低，此起彼伏，跟拉风箱似的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 到后半夜，成石从梦中惊醒，听到远处传来奇奇怪怪的声音。他想去小解，但又害怕，直到憋不住了，他才轻轻起床，走出工棚。这时一轮钩月已经西沉，周围的一切被月黑吞噬殆尽。对面一座黑黝黝的山上，加夜班的高炉忽闪着团团火焰，仿佛眨巴着血盆的眼睛。成石打了一个冷噤，憋着的尿差点流了出来，没走拢茅坑他就撒了出去。这时背后传来沙沙的响声，没拉完的尿惊得戛然止住。他提着裤头，掉头就往回跑，一头撞在出来小解的庆宁身上，吓得他没拉完的尿又流了出来，打湿了裤裆。他三脚两步地跑了回去，钻进被窝，再也不能入睡。
    第二天，他们认真遵循出发时校长讲过的话：大办钢铁是第二课堂，上山是读无字的书。全体师生一鼓作气，翻过一道山岭，到达了运炭的炭场。
    那里成片的青山丛林已经伐光，只剩下稀疏的小树和一片荒凉。几十个炭窑分布在整个山坳，浓烟滚滚，遮天蔽日，尘灰漫山。烧炭工忙了装窑忙出窑，满身黑灰，不见了人样。来自全区社员组成的钢铁大军，就驻扎在对面山上。那里的几百座高炉星罗棋布，成百上千的会战人员穿梭来往；区社单位、场镇居民等都先后来到山上，全民大办钢铁的群众运动，正在这里轰轰烈烈、如火如荼地展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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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炭场送炭的，除了京云寨学生儿童，还有先于他们到达的场镇居民。去的来的络绎不绝，拥挤不通。成石好不容易才装好上路，没走多远，来到一段下坡路，因走得太急，炭筐被路旁的树枝一挂，他身子晃了几下，栽到了荆棘丛里，手脸都划起了伤痕。全靠路过的老师帮忙，他才捡回木炭，重新上路。中途，一个女同学跌了一跟斗，她的背篼和木炭都摔到了坡下，急得她坐在地上呜呜直哭。前后堵了好长一串，磨磨蹭蹭忙了半天，终于跑完了第一趟。
    这里遍山的土高炉，比一层楼还要高。每座高炉旁都有七八个人在忙着。有的迈着大步拉风箱，有的爬上高架装矿石，有的在通红的炉前掏渣上炭，有的正打开炉膛出铁水，高炉顶上一会儿烟雾腾腾，一会儿炉火冲天，一会儿飞渣扬起。成石昨晚起夜时看到的炉火，正是这里的高炉忙了个通宵。
    成石正在倒炭，突然听到他爸在上面高炉旁喊他，他惊喜地跑了上去。
     “听说你们要上山来，我一直在盼。”成大钟拿了一个玉米粑给成石，“这是我晚上加班的夜宵，专门留给你的。”
    成石接过玉米粑，见他们马上要开炉出铁，往后退了几步。
    “你脸上怎么的？”成大钟一边忙活一边问。
    “不小心挂了的。”成石一边啃玉米粑，一边说。
    “小心点，不要毛手毛脚，”成大钟叮嘱说，“山上特别冷。饭少添把菜，衣少加根带，搓根草绳拴在身上也好。就像我们这样。”说着他在腰上摸了一下。
    成石快吃完了才发现，他满手是炭灰，手上的玉米粑也糊得稀脏。那里干活的是他们生产队的社员，全都认识。他也不怕别人笑话，几口就将它吃下。
    那个叫三娃的一边拉风箱，一边转过头来对他说：“瞧你爸多疼你。不像我，爸走得早，没人心疼，学也没上过。”正举着钢钎捅炉孔的长生接着说：“石头，瞧我们高炉工多苦，累得要命，饿得心慌，活有做的，饭没多的，恨不得把生铁啃几口。”
    成石听长生那样讲，他真后悔，不该把爸给他的玉米粑吃光。离开时，他瞧着他爸好久没有理过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，心里有些难过。
    三天后，成石和其他同学一样，肩膀疼痛，精神不振，脚不想开步，炭越挑越少。半路上，庆宁悄悄对他说，他想开小差。成石说，他不敢。他们实在走不动了，便找地方蹲下歇气。过了一会儿，庆宁又对他说：“有啥不敢，我怕个屁，开除更好。上学不读书，上山来背黑棒槌，累死了划不着。你大姑一开始就不让我来，我说你要去，她才同意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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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石听了有些动摇，觉得庆宁说得也对。但他一想起他爸的家训，给他定的规矩和出发时校长宣布的纪律，他又犹豫起来。
    这天晚上，他发现不少同学都偷偷走了。他一宵没睡，快到天亮时，他突然下了决心，收拾好东西，和庆宁一起说走就走。
    他跑回家已是晌午，他妈和成钰刚好收工。韩玉珍见他才去几天就回来了，有些诧异，问他：“那么快钢铁就办完了，怎么没见你爸爸回来？”成石问而不答，他妈更是疑惑，又一再追问。成石只好告诉她妈，山上又饿又累，又不上课，还不如回家做农活。
    韩玉珍听了生气说：“从小就怕吃苦，或惜你爸还指望你长大了有出息！你那样小在家做啥？依你爸的火爆脾气，不把你打个九死一生才怪！”
    成石见妈那着急生气的样子，不再吭声。韩玉珍满脸焦愁，左右为难。那天晚上，因为成石逃跑回家的事，她一夜不安，合不上眼。
    第二天，成石见他妈还在难过，便对他妈说：“妈，我快十二岁了，我会割草放牛，也会学做农活，你们也好减轻负担。”他妈没有吱声，她不知该怎样回答。
    早饭后，韩玉珍和成钰已出工干活。成石不声不响地去坡上放牛，不知不觉来到了松林坡。他一眼瞥见山坡下的一个土堆。土堆旁有个黑洞，外面有几块破布，不觉打了个寒战。他想：不好，撞见豆子鬼儿了，赶紧把牛往回拉。他又突然想起，那是前年他死去的弟弟的坟墩！前年他妈生了一个弟弟，他爸爸高兴极了。可是出世不久，嘴里长了什么东西，吃不进奶水。家里因全力以赴供他读书，再也找不到钱给他弟弟看病，后来开始抽风，没满月就死了。都说那是豆子鬼儿，杀气最大，不好请别人帮忙埋他。他爸爸用烂布裹了装在畚箕里，让他扛着锄头，一起来松林坡埋的。他想上去看看，却又怕得身上发麻，两腿发抖。他只站在远处望了一眼，心里骂道：“该死的野狗，把我弟弟给掏来吃了……”一阵心酸，眼泪夺眶而出。
    他打五六岁起就开始学放牛割草，现在又过去了五六个年头，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。他割草像大人那样，背着个大背篼，爬坡上坎，捞衣扎袖。脚上锥了刺，蹲下拔了就是，冒出点血来，吐点口水，揉它一下，就不再管它。镰刀割破了手指，鲜血直流，他拿到嘴里吮上几口，就算止血了。有一次，他穿过一个院子，冷不防被狗将他小腿咬了一口，流了不少的血，痛得他直钻心。狗的主人是个小脚老太婆，她拄根棍子，一边赶她的狗，一边小跑过来看成石的腿。她来回跑了几趟，将从水瓢上刮下来的东西敷在他的伤口处，然后用布块给他包扎了一下。她叮嘱三天内不要沾水，准会没事，后来果真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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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因为遗传，他跟他爸一样，做事有股牛劲，生怕做不好。割草他也争多，还要讲究。每次他都用脚踩得扎扎实实，并铺上最好的草盖在面上。因为背得太多，走上几步就要歇气。上坡时，他直不起腰，两手趴在地上，一步一步地往前爬；累得他腿脚哆嗦，直喘粗气。
    成大钟在山上几天不见成石，急着向别人打听，都说不知道。他心里很不踏实，急忙请假，第二天就要回家去看个究竟。
    他赶回家已是中午。韩玉珍从队里收工后，忙着担粪灌自留地，成钰在家做饭。他见了成钰劈头就问：“哥哥回来没有？”“回来了，”成钰说。“在哪儿？”“刚割草回来，又牵牛出去了。”
    成大钟气冲冲地找来长烟杆，坐在桌前，卷了烟袋，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，不断地呛咳着，又不停地吐出烟雾。两眼盯着火星闪烁的烟袋，仿佛他心中的苦闷正在那里哧哧地燃烧。他寻思，好不容易送他上学，他竟敢违抗校规，偷跑回家。学校不会饶他，书也没法读了，一切都落空了，他的心也死了……哀莫大于心死，内心的悲哀使他窝着一肚子的气。仿佛憋着一座火山，时刻都在蓄势爆发！
   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，成石拴好牛，走到家门口，突然见他爸爸回来了。他心里马上咚咚跳了起来，仿佛偷了人家东西，又被人家劈头撞见了似的。
    他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：“爸爸回来了！”成大钟斜也不斜他一眼。他哆嗦着跨进门槛，正蹑手蹑脚往里走，成大钟顺手将长烟杆甩了过去，狠狠打在他的屁股上。成石用手捂着痛处，走进里屋，泪花打转，两腿哆嗦，靠在床边不敢动弹。
    成大钟怒火冲天，气急败坏地斥责道：“你这个狗东西，全家都在为你，盼你出息。你却只顾自己，教你千百遍都不长进，牛都不如！上山又不是上断头台，一点苦都吃不下，出息哪里去了，啊！国有国法，校有校规，不讲规矩哪叫学校，不懂规矩还叫学生，啊？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，老子非要收拾你不可……”
    说着他把烟斗磕了两下，怒气冲冲地朝灶屋喊道：“成钰，撮二炭来！”
    成钰见哥哥挨打，丢了魂一般，连忙给端了一撮箕二炭去。她爸接过二炭，倒在饭桌前，两步跨进里屋，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成石拽了出来，指着地上的二炭：“给我跪下！”成石被吓蒙了，站在那里动也不动。成大钟愤怒道：“哼！狗东西，敢跟我犟！”说着朝他一脚踢去！成石小腿一弯，跪了下去，扎在二炭上，膝盖像锥子锥了一般，痛得他眼泪直往下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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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大钟又点燃一根香插在桌上，喝道：“老老实实给我跪好，这根香不燃完休想起来！不在吃学校吃苦，就在家里吃苦，看你愿哪一头！从现在起，除了割草放牛，还要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，少一样都不行！再不听话，老子回来还要收拾你，这辈子有你好受的，变了泥鳅就得糊眼睛！”
    也许因为气大伤肝，急火攻心，他忽然觉得身上乏力，胸口隐痛。他叹了口长气，回到桌子边坐下，沮丧地卷着烟袋。
    正在地里灌粪的韩玉珍，老远就听到家里在训人。她急忙赶回去，见成石跪在二炭上的可怜样子，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。她丢下扁担，跑进屋去，一面拉成石起来，一面抱怨说：“疯了，拿儿子不当人，是块石头也打碎了！”
    成石不敢违抗父命，倒肘拐了两下，依旧跪着。
    韩玉珍嘀咕几句，成大钟气得青筋直绷，把韩玉珍骂得不敢吭声。
    过了一会儿，他伤心地掉起了眼泪，他一个劲地数落自己无能，后悔自己脾气暴躁，让儿子跟自己一起吃苦受罪。
    为不让家人看见他的无能和懦弱，他马上抹去眼泪，带着对命运的惆怅和忧愤，回到他大办钢铁的山上去了。
    成大钟前脚一走，韩玉珍立即扶起成石，挽起裤脚，用口水揉他脆伤了的膝盖。成石双脚麻木，膝头被二炭钉出几块血肿，但他一声没哼。
    晌午已过，他们都没心思吃饭。出工时，成石扛着锄头，跟着去生产队干活，走了三四里地才到。这天是全队集中播种小麦，先去的放倒锄头，坐着聊天等人，屁股都坐凉了，过了半个时辰，才勉强到齐。出工的有二十来人，除了成石兄妹两个小孩，其余全是老人和小脚妇女。作业组长喊了几遍动工，有人还在磨磨蹭蹭，空话摆个没完，有的还在伸懒腰打哈欠。
    成石拿着锄头笨手笨脚，做不上趟。他妈正忙着打坑，离他很远，顾不上去教他。有的讲，刚学做活，不要性急，只要多做多看，舍得吃苦，日子长了就熟能生巧，啥都能会。
    他因膝盖疼痛，饿得心慌，使不起劲，怎么认真也不中用，老是打窝不成行，丢种不对坑。有的已在一边嘀咕，说他哪像做活路，纯属混工分。他妈和妹妹都听到了，只是不敢吭声。成钰虽然人小个小，力气不行，但她学了两年，地头的活都基本上路。她见哥哥做啥都不成，对她妈说，哥哥真犟，上学不好，偏要做活，来讨人气受。她妈说吃点苦头也好，让他知道锅儿是铁铸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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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成石干脆抓灰，抓灰没有多大讲究。他因力气太小，提不起畚箕，只好挂在胸前。由于灰粪无法拌匀，有时抓一手大粪，心里有些作呕。他看别人都是那样，便不去在意是脏是臭。
    潘婶见成石费劲的样子，又想起他出生时的可怜情景，很不忍心，劝他说，还是上学好，庄稼活学会了又怎样，没多大出息，要是像周家大少爷那样混出人样来，你爸妈这辈子也就熬出头了。都叫他干黄鳝的程老头，挑灰来到地头，他搭腔说，潘婶的话千实万在。像你爸和我们这些黄泥巴脚杆，吃的是粗粮，穿的是粗布，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庄稼汉，受人欺。街上人叫我们农夫汉，城里人叫我们乡巴佬，读书人叫我们土包子，就算你不放臭屁，你打别人身边过，别人都得捂鼻子，退三步。他还说，解放前我上过私塾读过书，之乎者也懂一点，就因没有跳出农门，只有跟黄泥巴臭狗屎打交道。古人说得好，书中自有黄金屋，书中自有车簇簇，书中自有颜如玉，书中自有千钟粟。是读书好，还是种地好，只要不是傻子，他都不会说傻话。
    “程老汉说得倒对，可他没那命，不是那块料，”一直生闷气的韩玉珍老远冒了一句。
    别人随便说啥，他都没有开腔。提到上学的事，他开始有些七上八下。韩玉珍一向不多言多语，就像她手上的锄头，只要能挖地，想法就到头了，天大的事一阵风就过去。今天她却例外，为儿子上学的事犯起了愁。中午成石挨打罚跪，她一直余悸未消。肚子挨饿事小，心里老像压着一块石头，又沉又堵，酸酸的难受。
    一块地种完后，又是锄头当凳子，一齐坐在坡上歇气，有的还跑去挖过红苕的地里找苕根吃。成石看着眼馋，也想去试试。他妈盯了他一眼，他的想法就不见了。
    都已经坐得屁股发凉，又才开始动工。不一会儿，记工员来到地头记工。他翻开记分簿，依次点名，按早晨、上午、下午、晚上四个时段出勤或缺勤，分别记上“○”或“×”。成石簿上无名，只好另款登记。
    成石发现当记工员十分简单，他不学都会。于是他一心想当记工员，那样他就不需要用多少力气。他想了几天，并悄悄向潘婶打听。潘婶劝他说，你就当队长都行，可千万别当记工员。生产队记工员的官最小，受的气却最多。她说你别看他记工简单，但是到了评工分时，要熬上几天几夜，吵十架八架。时间久了，日子长了，谁都记不清楚，加上临时工时、出工早迟、中途误工，麻烦死人；一点不对，都冲着记工员又吵又闹，骂你祖宗八代。
    成石一听就心灰意冷，再也不敢做当记工员的梦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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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晚上，韩玉珍对成石恳求说：“石头呀，听妈一句话，还是上学去嘛，啊！你才十来岁的娃娃，不去上学，能做啥呢？就说去队里做活吧，你连副代劳都算不上，一天才挣两三分，别人还嫌你做得不好，背后还要说长道短。再说，你去做活你爸爸就高兴吗？他是要你上学读书，长大了不要像我们这样当睁眼瞎。你不听话，他一见就心烦，就要骂人打人，你受得了吗？妈没本事，想来想去，没有别的出路，还是指望你去上学。你就听妈一句话吧，妈求你了……”
    她擤了鼻涕，抹去眼泪，难过地说：“妈知道，上山又苦又累，又吃不饱。你是爸妈身上的一块肉，谁又不心疼自己儿子呢？都是为你好，盼你有出息，眼前就那一条路……”
    韩玉珍说着眼泪汪汪，嘴唇直抖，乞求一般望着成石。
    成石跟着淌起了眼泪。他不想再让妈为难，决心一下，上山就上山，吃苦就吃苦！
    过了一会儿，他说：“妈，我去，别伤心，我明天一早就走，去大姑家叫庆宁一起去。”
    第二天一早，成石挑着原来的行李去叫庆宁。他大姑坚决不让庆宁去，还叫成石也不去，她说上山吃苦不如在家做活。成石说他必须去，他宁愿上山吃苦，也不让爸妈伤心。他大姑阻止道：“石头，听大姑的，说不去就不去！要是你爸打你，来给大姑告状，走，去我家耍几天！”说着她去拉成石，成石不肯，转身就走。他大姑望着成石嘟哝道：“我这个侄子命真苦啊……”
    成石赶到送炭的山上，那里只剩下单位上的人，学校的已全部下山。他便立即赶到他爸爸那里，告诉他学校的人都返校了。成大钟从高炉架上下来，面带愧色，望着他半天才说：“你去吧，爸错怪你了。”成石走出去不远，他突然又喊他：“快晌午了，吃饭再走，饿着肚子咋走得动呢！”
    成石好像没听清楚，一边回答说回去上课要紧，一边急匆匆地往前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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